高平人餐桌上的那碗扯面
扯面,对于现在的高平人来说,那不过是寻常人家餐桌上很普通的一餐饭食,但对于省城太原人来说,能在家吃碗地道的高平扯面,无异于从皇宫请了位御厨来家,那种肠胃的欢喜会调动整个神经细胞的快乐,令人有近乎“王者”的满足感。
我以为高平人吃的扯面,在面食大省的省城同样寻常。但二姐从太原的朋友家小住回来后,说太原人吃扯面很是兴奋。二姐说,回来的前一天,朋友的同事来家聚会,二姐自告奋勇进厨房,为朋友和朋友的同事做了高平扯面。六、七个人吃得是满脸桃花,对高平扯面赞不绝口。二姐说的满脸春风,我听得是心旌荡漾,没想到高平扯面这么给高平长脸。
但在生活物质还相对匮乏的年代,高平人待客的最好饭食确实是一碗猪肉臊子扯面。这碗扯面,是只有贵客才能享用到的。
猪肉臊子不用说,猪肉是灵魂,且肉片要切得薄厚适中,太薄了吃得缺嚼头。用高平人说,就是吃着不长嘴。太厚了又会腻,厚薄程度介于肥肉透明晶亮就行,浇在扯面上,让扯面也能变得闪闪发光,晶莹剔透。这扯面,别说吃,看一眼,闻一口,就能让你的五脏六腑拜倒在厨师的围裙下。
猪肉是臊子的灵魂,和面是扯面的关键。首先是面粉的选择。最好的扯面面粉是高平人最早种的小麦“648”,这种小麦产量相对较低,但做扯面最为劲道。母亲在磨面粉时,常常是要将二道粉(称“头白粉”)搲起一部分,专门用来待客,或在过年过节时吃。二道粉最白最劲道,头道粉三道粉颜色不够白,口感又欠细腻。每次同母亲去加工房磨面粉,总要和母亲商量,三个批次的粉分开装袋,母亲总是把脸一沉,略带怒气地说,不搅和到一块,黑白面怎么吃?好在母亲还是很民主的,三道粉的黑面粉只掺和进一小部分,剩下的黑面粉母亲会打成火烧,作为全家人的早餐。因撒了香气扑鼻的花椒盐,便也提升了三道粉的口感。
和面、搾面、盘面,是做好扯面的三个环节。先说和面。和硬了扯不动。和软了,扯面又会没了筋骨,扯出来的面会变成小碎段。这面端出来,别说吃,看一眼,美好心情就会落进深渊,哪里又能提起人的胃口呢?面的柔软程度要恰似握在手心里的棉花,可以很随意的揉捏。和面用什么水,要根据季节来定。热天多用冷水,冬天多用10度左右的温水。面和成团,然后稍饧片刻,就开始搾面。
搾面,是个力气活,现在人基本省略了这道程序,而母亲依旧不曾省略这道工序。在母亲看来,多一道程序的扯面,扯出来会更劲道爽滑。碗里放半碗清水搁面盆前,手握成空心拳,空心拳要突出食指的尖度,去碗里捞一把清水,使劲在面团上反复转着圈搋,为了用劲,搾面常常要踮起脚尖。白面很有韧劲,一边沾水一边搾,每次都是要搾到人头上冒汗。即便是在冬天,也会搾面搾的人浑身上下热乎乎的。搾完面至少需饧面15分钟,然后是盘面。
我最喜欢看母亲盘面的动作。将面团搓成了长条,然后双臂一抻,将面拉至双臂展开的长度,再迅速合拢,擀杖粗的面条在被拉细,又快速地合拢扭成了麻花,母亲再次抻臂,再次合拢,面条在空中随着母亲胳臂的抖动而飞速旋转。母亲手臂间的面条你缠我,我绕你,由粗变细,由细变粗,仿佛一个人变两个人,两个人又变成了一群人,时而独自舞蹈,时而两个人舞蹈,时而又一群人舞蹈。反复几次的盘面后,母亲重新将面和成椭圆形,才开始擀面扯面。
母亲的扯面,是看人而扯的。如果是待客,母亲的扯面细如毛线,扯一把就是满满一碗。面的均匀程度,总让客人啧啧赞叹,说母亲这面不是扯出来的,是拿我父亲的游标卡尺量出来的。听得母亲是满脸绯红。待客人吃时,筷子一挑,长长的面条带着猪肉臊子的香气,转着屋子的飞舞,甚至要飞出屋外,引来街坊邻居的访探。如果是做给家人吃,母亲的扯面粗细如筷子。每每这时,我总是鄙夷地说母亲看人物下菜。母亲总是几分惭愧又几分讨好地冲我笑笑说,待客要有待客的样子,要把最好的给客人展示出来,让客人吃了咱家的面,任何时候想起来都是香喷喷的。再说,既是客人,端咱家的饭碗就是有限的,总要给客人吃出在家里吃不到的味道。
物质生活丰富的如今,扯面不再专属于贵客,也不是在节日才能享有的美食,变成了一日三餐的主食。做扯面多了,我的手艺便超过了母亲。每次在扯面之前,我总是一手提擀杖,一手掀门帘,冲着屋里和院外的人喊:“吃宽的还是细的?厚的还是薄的?”那自豪劲,好像我是可上天可入地,可斩妖可除魔的侠客,只要你一声吩咐,没有咱扯不出来的面。
村里人吃饭不喜欢钻屋里吃,而是要端着饭碗坐在院门外的石条上,同左邻右舍一起吃。母亲总是端着扯面出去,春光灿烂地端着空碗回来。我问母亲高兴啥,母亲总咯咯笑着说,都夸你扯的扯面呢,说细的如饸络,均匀的如床子压出来的。说你爸吃的宽面如铺子里卖的缠竹帘的带子,齐整匀实。母亲正在转述邻居的夸奖,邻居婶子跑进我家厨房,笑着说,看看四闺女怎么扯的扯面,咋那么扯的好?母亲这时总话锋一转说,她也是瞎做呢。瞎做不瞎做,自有人评说。
周日不上班,为了证明自己是母亲,是妻子,我便炒几个菜,拉开餐桌,学着南方人的样吃大米,顺便把侄女也叫过来尝尝我手艺。忙了一个上午,炒了一桌子菜,等大家吃得盘干碟净,我神气十足地说,味道不错吧!谁知,侄女说,姑姑,我是冲着你的扯面来的,如果知道是大米炒菜我就不来了。说的我万分懊丧。爱人说,繁杂庞琐做了一大堆,哪如吃碗扯面干巴利脆。孩子说,星期天就盼着吃你的扯面。
爱人喜欢吃扯面吧,我知道高平男人都好这口,可俩孩子也说喜欢吃扯面我就惊讶了。我问他们,难道今天中午的菜不好吃?俩孩子都说好吃,我不解地问,你们不是喜欢吃大米炒菜吗?两个年轻人说,那是过去式,现在长大了,最爱吃的还是扯面。这回答近乎让我狂喜!
不久,外甥带着新婚的妻子来家做客,点名吃扯面。我以为外甥是怕我炒菜麻烦,结果外甥说,在太原吃不上扯面,回高平最想吃碗扯面。听得我又是满满地欣慰。大米炒菜固然看上去丰盛,但若说养胃,还是祖辈人传下来的扯面。仔细想想,高平人喜欢吃扯面,也很符合高平人的性情。剔尖面和刀削面多,都是一根一根地剔,一根一根地削。而扯面,是一把一把地拽,三把二把下锅,就捞四五碗饭,甚是洒脱利落。
真正让我明白扯面的魅力,是我一位久居海南的朋友。他每次回高平,总要让我找村里人家,高价买两袋自家磨的面粉带回海南。他说,久居在外,最能慰藉乡愁的就是那一碗猪肉臊子扯面。(肖彩虹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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